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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画刊 》 ∣ 特稿 · 从996到007 · 我每天都在死亡

曹久忆 画刊杂志 2020-10-20



从996到007

From 996 to 007


“996”指的是早上9点到晚上9点一周6天的工作模式。“996”最早从互联网公司爆出,经由社交媒体的一再放大,迅速演变为波及全社会的关于加班文化的广泛讨论。在这样一股规模宏大、冲突横生的公众话语洪流面前,个体的思考相较之下,显得何其的渺小。当《画刊》主编孟尧邀请我基于近段时间甚嚣尘上的关于“996”的大讨论,策划一期特稿,既满足作为一家艺术媒体对社会公众热议的话题作一个回应,同时又要注意避免陷入聒噪而无效的二元话语的戏剧性、道德化和对抗性时。我瞬间便想到了“007”。


“007”则是从0点开始,到0点结束,一周7天的生活状态。相比而言“996”只不过是人生的片段,而“007”则是完整人生的精确概括。于是,我就从音乐、文学、艺术、影视、哲学等五个领域,约请了曹久忆、秦三澍、陈陈陈、陈喆、杨小滨,请他们分别提供最近连续7天,每天0点到0点的日常片段,以文章的形式呈现他们生活现场所发生的、所遇见的,包括所思所想所为。之所以选择这五个领域,一来是因为这五个领域都和“源于生活,高于生活”的文艺理论相匹配,二来也是想选择有能力跳开被刻板的“996”工作模式纠缠的人作为样本,从而尽可能地从五个角度,展现出更为丰富、立体、完整的“007”状态下的生活现场。虽然,“007”不一定能够在话语层面上完整折射出“996”概念下的社会镜像,却有可能在更本质的层次上揭示社会现实的内在意义。


通过本期特稿,我们想表达的,仅仅是现实本身并不先验地对个体构成某种框定。我们永远相信,每一个社会个体本身有着无限的丰富性、生发性和可能性。五个人、五种身份、五个人生、五种状态,我读着曹久忆的《我每天都在死亡》、秦三澍的《一些被动物咬过的名字》、陈陈陈的《正在做的、发生了的、发生着的……》、陈喆的《对醒着的时间更着迷》、杨小滨的《七日谈》这五篇记述各自“007”状态的文章,恍惚间不由得想起了库其奥•塞拉尔多•贡蒂尼(Koziol Gerardo Contini)《两难》中的最后几句:“再一次谈到处境/小镇忽然安静下来/无声无息的针尖/刺向你。”(丁成)



我每天都在死亡

I am Dying Every Day

曹久忆(Cao Jiuyi)



一旦处于极度的悲伤中,人也许瞬间就会变成另外一个物种,曹久忆就是个鲜明的例子。命运的黑手,能够让好端端的人生,在不该停的地方停,在不该转的地方转。本期特稿,把曹久忆的文章放到第一个推出,是想表明,人生在很多迫不得已的情况下,得从结束的地方开始。曹久忆是音乐人,本来要么和一堆乐器搅和在排练房,要么和形形色色的观众狭路相逢在音乐现场。然而最近的一个“007”,他却不得不浸泡在丧父之痛的情绪中,披麻戴孝地安守于父亲的葬礼,因此他的文章《我每天都在死亡》,既可以看到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单向告别,又可以看到一个音乐人对死亡和生活的双向思考,甚至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“宏大的等待和仪式结束之后的空虚和疲惫”。

——丁成



父亲出事的船队,2019年1月4日 ©曹久忆


我每天都在死亡,有时候是6%有时候是60%有时候是31%或是99%。只要没有100%死亡,我就必须重启,每天都在重启。有时候是因为头顶的日光,有时候是手中的茶,一个好心人善意的举动,一次美妙的心动。只要没有100%死亡,我就必须重启。今天我又活了,hallo,你看到了一个随机的我。


我从没养过宠物,然而工作室有一只苍蝇,可能是天气的缘故,它的行动十分迟缓,时常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。有时候我以为它已经“圆寂”了,伸出手去,它又悻悻然飞走了。不似我晚睡晚起作息有常,它起居完全没有规律。


当我醒来时它会出现在床单上、茶几上、杯沿、我的拖鞋上、落了灰的琴弦上、灯上、将死的绿植上。有一回它贴在窗玻璃上张望半天,我想你这小畜生也会渴望自由吗?行吧,念在你有此觉悟,我便发发慈悲,开窗度你。然开关十来回合,这厮竟纹丝不动,完全不领情。一个掉头粘在天花板上,开启上帝视角俯视着我,像看傻逼一样看着我。


那一瞬间我真觉得丫是一只特立独行的苍蝇。莫非是我的同类,这世上唯一的亲人?


在北京国贸M工作室做《无药可解》的编曲,2019年6月2日 ©曹久忆


在为《无药可解》编曲 ©曹久忆


乐器 ©曹久忆


有这样的想法让我十分苦恼,我当然承认自己是个loser,可我把它当成同类的时候并没有征得它的同意,说不定它在苍蝇界甚至昆虫界都混得风生水起呢,说不定它是一只成功的苍蝇,有过辉煌的一生。


我经常在它旁边躺下来观察它的行踪。我有很多疑问,比如,它靠什么生活?因为工作室没有厕所,我也不制造垃圾,除了噪音,我几乎没在工作室吃过东西,除了喝水。


这让我十分困惑,它究竟靠什么生活?莫非它是一只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苍蝇?视粪土为……粪土?爱听古典更爱摇滚乐?


像这样观察并思考着一只苍蝇的一生,忧虑着它的生计问题的时候,我躺着躺着就睡着了,醒来它已不在原地,我看见白得似雪的墙壁,没有任何杂质,纯粹的白,没有边界。我被这无止境的白色覆盖着,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,好像我也不存在在这世上了。


2019年6月4号在宋庄刘嘉南工作室弹吉他 ©曹久忆


即兴弹唱 ©曹久忆


昨夜我是打开的,有很多悲伤和希望,乘着夜风涌入身体里,梦见有一个急速旋转的内核,它看起来比想象得要结构复杂,天花板不停旋转,和有形态一些,散发荧荧光芒。早起洗漱,擦干自己蜷在沙发上,像一只受伤的鹤,陷入泥沼里,滑进一片芦苇坡,慢慢滑向了“忘记”,那里没有温暖的草甸,和牧人悠远的长笛。


“荒天为你领路,荒天为你领路。”然而在梦里,我始终走不出去啊,出不去!使我们相恋的,是共同的痛苦而不是片刻的欢愉。在这所有焦灼的渴望之中,我终于又一次失去了你。


因为太害怕寂寞,竟生吞一把安眠药。只是我又忘记在梦里该如何飞翔,那只受伤的鹤高悬在我的头顶,鸣声嘶哑,一直叫唤,一直叫唤,越来越大声。我始终逃不出去,在我的梦里。渡过这条浅水湾,就能到达理想栖息之地吧!然而并没有一条船为我摆渡,整个梦境下起了墨色暴雨。开始决堤。我双手抱头,缓缓下沉……没有人可以一点不羞愧地看待这个世界,我生怕一觉醒来,已经学会了如何宽恕自己。


(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)逻辑自洽,人最难自洽。我跟自己没完。我发现人的记忆出现的偏差的原因在于,记得的版本都是按着自己希望的结局去的,而现实中的版本往往背道而驰。(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)一个人的一生要经历好多,又远又沉重!发现自己还没有变成大甲虫,没有变成(看不清),也没有掉进小人国,还他妈是一只大loser,这种感觉实在太操蛋了。


用愉快、虚幻,略显幼稚的笔触写在梦中的生活,时不时被带回现实生活。原因一:妈妈发来短信:你在上班吗?原因二:外婆喜欢看新闻联播,一派和谐气象。到底梦境和现实哪个是真、哪个假?我是否应该回去?背包客说他要浪迹天涯,要去真正的天堂香格里拉。我说没有天堂,去往地狱的路原本也是通向天堂的。这个夏天刚开始,一切似乎都没有变,然而却都不一样了——


        杯•虚

从水仙花和夹竹桃熟睡的下午出走,

搁在案头的茶早已凉却,

一饮而尽。

它独自惆怅,空等下一位斟茶者。

将我注满吧!

当某些碎裂的念头,

蠢蠢欲动。

在未来某一时刻从我虚空的体内迸发,

默不作声。

顺着葛藤在房间四壁攀爬,

我知再无法因这无意义的牵挂而郁郁终日。 



(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嘛)原来每个啤酒瓶盖的锯齿个数都是相同的,21个。


父亲所在船队拿着缆绳的船员准备靠岸,2019年1月4日早上9点15分 ©曹久忆


父亲船只的杂物间,2019年1月4日上午 ©曹久忆


挂在门上父亲的黑色呢子大衣和白衬衫,2019年1月4日 ©曹久忆


父亲船仓内的驾驶舵,2019年1月4日 ©曹久忆


(我不知在干嘛)江南以北,船鸣是金色的,夕阳下的沙堆是呜咽的。我以为风只是风,河面却荡起波纹。我以为日落就是黄昏,当夜幕降临。我曾发现过一个小国,一片沙与一条消失的河,一个发黄的苹果。父亲,你看那消瘦的运河,你看那发黄的苹果,你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对的,你说过的那些话都是错的。我们都是被带走的一粒沙,还要对抗什么?


(我不知道在干嘛)我明白,就是一场宏大的等待和仪式结束之后的空虚和疲惫!部分的真实,它俯身向我。你想渡过自我,是不可能的;你想一声不吭盗走她的心,是不可能的;


你想辱骂自己的父亲,是不可能的;你想弄清楚一个艺术家的意图,是不可能的;你想漫不经心地过完这一生,是不可能的;你想没有缘由地抱头痛哭,是不可能的;你乞求爱人伸出双臂,是不可能的……


每个理论总有站不住脚的时候,即便人生终将指向虚无,如同我们不曾停止生活,即便死亡必然来临。影子瘫在地上抽搐,我告别他,踽踽独行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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